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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章 如夢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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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來到客棧的房間裏,我倒頭就攤了在床上。一連趕了半月的路,骨頭都快散架了。

「讓你慢一點的。」皇毅皺著眉頭,坐到床邊將我扶起。

我擺擺手,「沒事,就是想睡而已。」

說笑了幾句,我們就隨便的吃點東西當作晚飯,又結束一天的趕路。

事緣皇毅要去黑州的章府提親,但是我又要趕去茶州看看已經被我丟下五個月之久的金華經濟特區,我只得跟皇毅快馬趕去黑州,將親事定了再轉道茶州。至於甘草、劉加禾等章家的隨行人員,我則是讓他們先往茶州,我隨後再快馬追上。

第二天醒來,我草草地梳洗過就要出門,卻被剛來我房間接我的皇毅拉住。

「沒了侍女就一天比一天懶嗎?」他冷著臉罵道,「頭發挽成甚麽樣了?妝怎麽不上?」

「……不要。」

「蠢材!」

「你這是嫌棄我嗎?」

「當然。」

「……」切。

他將我拉回房裏,然後將我按到梳妝臺前坐好,張嘴就罵:「你最少給我將頭發挽好了。這是甚麽?雜草堆?是你自己將行程弄得這麽緊的,就不要給我拿儀容耍小性子!」

「……」

他冷盯著我,「有話你就給我說出來。」

「明明你早幾天也是胡子拉渣的樣子……」我也大方地不嫌棄了。

「哼,我跟你能一樣嗎?」

「……」切切切切。

我被他盯著將頭發整齊地梳順,好好地挽起了頭發。

「我送你的頭飾呢?」

我解開腰間的香囊,拿出裏面的白玉葵花頭飾。皇毅接過,將它穩穩地扣好在發髻的一側。我晃了晃頭,它還真的不掉。忽然我嗅到一陣香氣,便轉身擡頭望著站在我身後的他,「……你熏香了?」

「我一向都有,只是先前出門在外,不便透露身份而已。」

透露身份?「是很名貴、特別的香料?」

他額角的青筋跳了出來,「章家不是有開香料鋪子的嗎?你沒學過?」

我笑了,「你的情報落後了,我早幾年就將那幾家鋪子關掉。」

「生意不好?」

「不,我只是不喜歡學香料調制。花香我倒是會認。」章家也沒打算進軍這一項。自從我接手後,經過數年的整合,章家的產業大多分布在中下層,比較高檔次的生意並不碰,產業類型也分散,維持在與民生相關而不過分出風頭的位置,穩步發展。

「你最少給我記住這一種,」他彎下腰抱著我,「這是龍涎香。葵家還有幾個流傳下來的香料方子,我只用這一種。」

我將臉頰湊在他的身前蹭了蹭,嗅了嗅,「為什麽今天熏上了?」

「今天下午就到隆清縣。」

「……」是想用名貴香料甚麽的來見我的父親?怪不得胡子甚麽的也收拾整齊,連帶將我也收拾好。葵君好生陰險。

他按了按我的腦袋,將我抱緊在身前。

……等等,我現在怎麽像是小狗在認主人?我擡起頭來,黑線地看見皇毅的眼中有著促狹之意。我瞪了他一眼,便也失笑起來。

「困的等到了章府再睡。」他拍拍我的背。

「不是,只是想賴床而已。」我推開他,站了起來,「不過我可不可以不戴這個啊?」我指了指頭飾。

「為什麽?」他理了理衣領,握著我的手走出去。

「帶著你回去提親我已經覺得有點心虛……」還膽敢戴著個葵花回去,這不是給父親說明女兒我已經私訂終身了嗎?

「不行。」

……他……我瞇了瞇眼睛。他是故意要我戴給父親看的?陰險,太陰險了。

「想甚麽亂七八糟的,」他扶我上了馬,也自去騎上另一匹馬,「反正結果都一樣,少受點罪才是明智的。笨蛋嗎你。」

這人!

我掩嘴直笑,好不容易才止住笑,揚起馬鞭出發。

等到了章府的門前時,已經是晚飯的時候。門房的人一看見我就跑回去稟報,皇毅扶我下馬後,我趕緊甩開他的手,佯裝看不見他在瞪我。開玩笑,當然還是父親最重要,我怎麽可能在父親面前跟男性生物太親近?

他背著手站在我的旁邊,低聲道:「你還真一點虧都不肯吃。」

我若無其事地攏了攏衣袖,「等你有了女兒就知道我的父親大人會有多緊張我了。」

「嗯,我等著。」

「……」說錯話了。

耳邊傳來皇毅的一聲輕笑。

我們走了進去,皇毅輕聲道:「別擔心。」

我苦笑道:「擔心甚麽?你是沒把握就出手的人嗎?」他絕對有一千種方法來說服父親。

「我是說,你別擔心我會對你的父親怎樣。」他直著腰身,大步走著,「我會尊敬他的。」

我望了望他,微笑著嗯了一聲。我也有大半年沒見過父親了,在大廳中再一次看見他時,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,父親看著好像又蒼老了一點。我一進門就先是壓起裙擺,跪了下去行大禮。

「父親大人,女兒沒能侍奉膝下,對不起。」

伏著頭的我,眼角餘光瞧見旁邊的皇毅也陪我跪了下來。

父親瞄了我的發飾一眼,不動聲色,笑呵呵地扶起我,「行了,年年你都要來這一出。澤蘭是看準為父不忍心讓你受罪是吧?」

我順著父親的手起身,不好意思地笑了笑。最近幾年我都很少留在家中,就是在黑州也多在州都遠游城。我扶著父親的手,將他扶去椅上坐下,眼睛來來回回地看著他和還跪著的皇毅。

「你既是去了白州,有去看看飛翔的父親嗎?」父親無視了皇毅……

我站在父親的旁邊,幫他揉著肩,不時瞅了兩眼皇毅,「是的,我在白州時也受到他的照顧了。管老爺子看著身體很康健,也讓我問候您。」他倒好,直挺挺地跪著,一聲不吭,臉色也全無異樣。

「問候我?」父親笑著撫了撫長到胸前的白色長須,「怕是想我的酒是吧?澤蘭,你下一次直接去白州開個酒莊得了。」

我也笑道:「是的。」

父親拍拍我的手,「去吧,先去換件衣服再出來。」

他這是要跟皇毅單獨談談了。我低頭應是,退了下去。待我換過衣服,又在房中坐了坐,再出來時,他們兩個人已經氣氛平和地聊上了。結果,又是我在瞎擔心嗎?

我失笑一聲,廳內的兩個人便察覺到我的到來。我笑著扶起父親,到庭院隨便走走,皇毅則是先去梳洗。

「澤蘭,」父親輕拍我扶著他的手,「葵皇毅來提親的事,想必你是知道的了。」

「是的。」

「你想我應下嗎?」

我低下頭去,輕笑道:「是的,父親大人。」

「那我就應了。」

「嗯。」

父親望了望夜幕低垂的天際,「終歸也是要嫁了啊。」

我抿抿唇,低聲道:「父親大人,等我走時經過州都,我想去看望一下鐘傑潼的母親,親口跟她說一聲。」

「這是應該的。傑潼也已經去了好幾年,鐘老夫人是明白的。日後,你也不能疏慢了鐘家,即使不常去,該有的心意禮數都要做足。就是葵皇毅不喜歡,你也得自己看著辦,可以跟鐘家來往得更低調,但萬不能就此忘個一乾二凈。不過,澤蘭,你也別覺得自己命苦,葵皇毅也是個人物,配你剛好。」

是的,我知道了。我暗自應下,嘴上說笑道:「您在說甚麽啊?不是都該說我這個鄉下姑娘配不上他的嗎?他還剛升了官。」

父親吹胡子瞪眼地道:「我女兒是全彩雲國最好的姑娘,外男一概都是臭小子。」我們笑了一陣,父親又說:「他是不是官身、是不是貴族,對你來說有分別嗎?老子巴不得他凈身入贅呢!麻煩的臭小子。既都不是讓你傾心的理由,就別讓這些東西困住手腳。沒有誰比誰天生就要高貴,我們的出身不比別人高貴,也不比別人低下,不要因為在外經歷多了,就拎不清甚麽叫不亢不卑。」

我苦笑了一下,「父親大人……我知道見高拜、見低踩是不對的,可是面對不同的人也該有不同的態度,該認清自己的身份,這才不會給自己和別人帶來麻煩。既要趨吉避兇,明哲保身,又要不失道義……父親大人,我都開始有點搞不清,自己會不會有一天變成一個勢利小人。」

父親哈哈大笑,「你這個歲數就搞得清了,那人還活這麽長幹什麽?」

我也笑了,「按您的意思,這人剛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就該去世了,不是很虧嗎?」

「有的是人到死也弄不清呢。」

「那您弄清了嗎?」

父親靜靜地望著夜空,似是想起了甚麽事,卻沒說出口。我也沒說話,只陪著他靜立風中。在外行商時我也不時聽到過父親的往事,有人說父親是個千金一擲的豪氣章三爺,有人說他是數次為了朋友千金散盡,但最後卻都又重頭覆起的厲害人物。我想,那也是一段段不足為外人道的年少輕狂。遠在那段歲月之外的我,即使是他的女兒,這時候也只是一個外人。

如果母親還在那就好了,是她的話,大概就能陪著父親細數年華。

「父親大人,對不起,我將母親大人帶走了。」甚至我都不知道,是不是如果沒有我的穿越,母親就不會在五十多歲時也懷上身孕,終至難產而亡。

父親卻笑了,帶著我到小湖中心的聽雨亭,在石椅上坐下,「我得感謝你的母親將你帶來了。」他枯瘦的手按在我的頭上,一下一下地順著我的長發,「你隨你的母親,一樣的麻色直發,一樣的素凈杏眼,一樣的貞靜柔順。」

我對母親沒有半分印象,只依舊低頭應是。

「澤蘭,嫁給葵皇毅會面對的問題,你都清楚,我也不多說,你也別再多想。既是你自己決定了,以後要想的就不再光是他的身份會帶來甚麽樣的麻煩,而是要想如何去應對。」

「是,父親大人。」

父親嘆了一口氣,「澤蘭,遇事別梗著脖子,多跟他商量。要多聽聽他的話,你終究是女子,不要事事與他爭強。沒事的時候也別一味的柔順,這時候反而可以多使點性子。嫁為□□,這些你都要懂的。」

「是。」對於父親的殷殷囑咐,我全部應下。我知道他是反對我選擇葵皇毅的,但父親由始至終都沒為此而斥責過我一句。能夠有這樣的父親,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福氣,連皇毅也比不過。

我們三人吃過晚飯便也各自回房。我拿過外衣,再次走到了聽雨亭,伸手撫過亭柱上的刻字,然後坐在了地上,抱著膝想父親的話。

真的,讓他擔心了。抱歉,卻不想改變這個決定。

「在想甚麽?」皇毅走了過來,一掀袍子,也坐了下來,「天冷,別老是坐在地上。三歲孩童嗎。」

我笑道:「若當真是孩童,倒也不錯。」

他瞥了我一眼,「嫌事情煩了?」

我聳聳肩,「事情就沒有不煩的時候。」

「煩了也沒辦法。」皇毅揉了一下眉心,輕呼出一口氣,「早前在京中時旺季大人已經選過幾個吉日,只等你父親選定了,就會找人納彩、問名,再先將文定過了,待年後朝中的事少一點,旺季大人會過來黑州主持納征,到時候再請旺季大人向你的父親請期。」

我捂捂額頭,「啊~真的是相當麻煩。這麽一弄,我看最少也得弄個一年才到迎親之日好不。」

皇毅用平板的聲音道:「啊,讓你心急了。」

「……」我拍了他的手臂一下,「嘴上占便宜很好玩?」

「不,我從來都是做實事的。」說罷他就偏過頭來在我的唇上印了一下。

「……」很好,我輸了。我笑了一聲。

他伸手過來摟過我的肩,「現在紫州的戰亂你也知道,蘭,抱歉,我們的婚事只能一切從簡。」

我將頭靠在他的肩上,說笑道:「這也叫從簡了啊?從繁可怎麽辦?」

他的另一只手也圍上來,抱住我,「聽說我的母親當年由敲定婚事到迎親,用了四年。」

「……貴族……」我抽了抽嘴角。典型的沒事偏找事。

「你不會不高興?」

「若非我們尚有長輩,我倒是覺得像戲文裏一樣,以天為證,以地為媒,意境便足得很。」

他冷聲道:「那叫無媒茍合。」

我一口氣被噎在喉間,半晌,失笑不已。「我的童年回憶都被你毀了。」

「你少時就凈看那些無聊的東西。」

「那時我要去內院交際,跟著其他小姐、夫人,不看這個你難道要我們看甚麽大鬧天宮、沙場出征?」

「那你喜歡?」

「沒說喜不喜歡的,」我將身體往他那邊再靠了靠,任由自己的重量壓在他身上「就是孩子瞎看罷了。」

「別介意,」皇毅在我的耳邊輕聲道,「就當是我們已經預備了八年。」

我唇上的弧度再往上牽了牽,「多難得,終於又聽到你說一句好聽的了。」八年,是我們相識的年月。我蹭了蹭他,「你不是說過我很便宜的嗎?嗯,我是很便宜沒錯,別用甚麽大富大貴的大轎子來迎我,我受不起。」我嫌煩也來不及了,何況按他的情況,又不是需要與其他小姐妯娌攀比的大家族,按我的本意,就是裸婚也沒甚麽大不了,談何介懷?

誰知皇毅卻皺起了眉,「這種事就給我好好地介懷一下!」

啊哈?這也挨罵?「那好,我問你要一樣東西做聘禮。」

「好,你說。」

我驚悚地轉過頭望著他,「……太爽快了。」

皇毅冷哼一聲,「你該得意了,以後就可著勁算計我吧。麻煩的家夥。」

「噗!哈哈哈哈~」笑夠了,我便又續道:「我要你的放妻書。」

「不行。」

「…………反臉不認人比我還要快!」

「蠢材,沒人為了離異而結婚。不信我的你就別嫁過來。」

切。「又沒人可以保證的。」我循循善誘,「你對自己這麽有信心,那也該相信給了我也沒有要用到的時候啊。」

「不行。給我收起你那些異想天開的想法,笨蛋。凈是瞎胡鬧!」

我摸摸鼻子,「哦。」我也就隨口一說而已。

二月的夜晚到底是涼,我們沒坐多久便轉去了書房。閑聊間我們說起畫作時,我想起以前我們也談論過我們的琴、棋、書都不似本人,便笑言要他即席作畫,看看風格是不是都不像他的本人。

皇毅瞥了我一眼,我會意地挽袖給他磨墨開色。

他攤好畫紙,落筆就是一個人型輪廓,再細看一會,我發現他是在畫我。我楞過後,笑著繼續給他打下手,沒出聲。大半夜的,他也沒畫工筆畫,只是取個意態罷了,不出一個時辰就畫好。我看了看完成的畫作,轉身去架上拿出另一幅畫攤出來。兩幅畫並在一起,畫中人出奇地相似。

皇毅疑惑地望向我,我望著畫,輕聲道:「這是父親大人為母親大人畫的。我自小看到大,卻總覺得沒辦法憑著一幅畫想象出真人。父親大人總是說我隨母親大人,我也不得其意。」但看著皇毅畫的那幅,認識我的人一望便知畫中人是我,不作他想。中國式的肖像真是一樣奇妙的玩意,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神似優於形似?

皇毅從後抱著我的腰,「滿意嗎?」

「這種筆觸,如果不是看著你畫的,我可不敢想象是出自你的手。」畫法是極致的柔和,只餘下隱約的勁度,昭示著這是由男性下筆。

他輕吻了一下我的側臉,沒說話。

我也沒說話,靜靜地看著桌上兩幅相似的女子肖像畫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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